旧时的木器加工,绝不用铁钉,木料相连处就是榫与卯,一个凸出,一个凹进,榫穿进卯,用力一拍,即可契合。几十年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牢牢地接在一起,浑然天成,打断骨头连着筋,全依赖于榫卯的功劳。由此亦可见中国传统工艺之神奇。
榫接是木匠的基本功,什么直角榫、粽角榫、燕尾榫,单肩榫、双肩榫、多肩榫,开口榫、闭口榫、半闭口榫、贯通榫与不贯通榫,各种各样的榫头,多了去了。细细琢磨,认真研究,每日里摸索,比较,思考,也就看出了些门道。
然后根据木材的密度、硬度、纹理、弹性等自然形态,或砍或锯,或刨或凿,木头表面浮起一大堆刨花,如吐出的缜密心事。
或明榫或暗榫、或整体榫或插入榫,无论哪种榫头,必须对应一个卯眼,就像天对地,阴对阳,高山对峡谷,桃红对柳绿,榫与卯的大小与形状必须对应一致才能装配在一起,这就叫“丁是丁,卯是卯”;但其结合在长度、宽度与厚度上,又得遵循一定原则,以防因天气问题,木材伸缩引起松动或走形。
如此一来,无论木器还是建筑,小到一个抽屉,大到房屋梁柱,榫与卯一旦接上,斧头敲打几下,它们就会温顺乖巧地厮守在一起,志同道合,永结同心了。
一件中式家具,其灵魂所在说白了就是榫与卯的结合,风格简约的明式木禅椅,座框、椅背、搭脑、扶手、四条腿,用料极其俭省,但榫卯精密,坚实牢固,造型大方,清新典雅,一股空灵禅意扑面而至,多让人喜欢。
榫与卯结合成的木器从不锈蚀,必要情况下还可拆卸修复,甚至做到整栋建筑物的搬迁。起承转折都是活扣,推倒重来不伤器物,这也体现了榫卯“不把事做绝,不把路堵死”的优良品质,如一个善解人意的君子。
据说三国时孙权迁都建业,曾诏曰“建业宫乃朕从京来所作将军府寺耳,材柱率细,皆以腐朽,常恐损坏。
可徙武昌宫材瓦,更缮治之。”由此可见,古代榫卯结构的木材建筑早就可以拆卸迁移了。也简单,按照原来的榫头与卯眼,重新穿插组装就是。
木构架中最精密、最繁复、最能给人艺术美感的部分,也体现在榫接上,那就是玲珑奇巧、独具匠心的斗拱。斗拱位于柱上、檐下,承载梁重,挑出屋檐,层层叠加,秩序井然,内敛而不张扬,往往却是一座建筑中最耀眼夺目之所在,不可否认,中国古建筑中至美的元素,就是斗拱。
斗,方形木块也,拱,弓形短木也,斜置长木则叫昂,总称斗拱。斗、拱及昂上皆有榫与卯,斗上加拱,拱上是斗,又加拱,再加斗,加昂,又是斗,又是拱,加枋,加梁,加椽,加檐檩,层叠交错、越抱越紧的斗拱中,斗、拱与昂又有各种大小形状、不同规格,更让人眼花缭乱。
当你在北京故宫看到许多构思缜密、精妙华丽的重昂七踩斗拱,那夺人心魄的形式美与装饰美,怎能不令人深深震撼而叹为观止。
但斗拱也是木构架中最为精密的部分,尤其榫卯交接关系十分复杂,必须在地面先进行预安装,确认无误才能最终上架。
正因为斗拱是古建筑的独特符号与重要特征,作为建筑技术和建筑艺术结合的范例,斗拱才无可替代地成为中国建筑学会的会徽。
而上海世博园内具有浓厚中国气韵的“东方之冠”,直接就是从斗拱中获得的艺术灵感和精神依托,更象征了中华民族超常的凝聚力和忍辱负重、和衷共济精神。
记得那年在山西,爬应县木塔。千年塔身,稍有倾斜,脚踩在木梯上,咯吱作响,塔内不置一灯,佛像、壁画与藻井皆显昏暗,印象最深的却是飞檐翘角下的斗拱。
五层六檐八角,每一层每一面每一角都有斗拱,尤其是那转角斗拱,繁复如瓣瓣莲花凌空绽放,每一瓣都相互依托彼此观照,劲俏自信而典丽古雅,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,感受到一种穿越古今的悸动。
巍巍木塔穿越千年沧桑,至今笑傲苍穹,撑起一片安宁,实是建筑史上的奇迹。
只是,如今的木匠能有几人会造斗拱?谁舍得花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去斤斤计较,谁能有那种专注耐心与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?在追求即时效益忽视产品灵魂的当今社会,工匠精神是普遍缺失了。
普通的家具也少用榫卯,用乳胶粘,用气钉枪钉,用电动起子紧,一片机器轰鸣声里很快完工,快则快矣,但总不如榫接的木器厚实耐用,让人放心。
至今我家里有一个小花架,紫檀木的,有了岁月的包浆,泛出幽幽的光,摸上去温润如玉,如不再回转的流年叠印其上,用暗榫打成,“霸实”得很——祖上传下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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